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-《神雕侠侣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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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地步,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,那里还去顾念李莫愁?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。小龙女左手剑仍是指住他小腹,右手接过瓷瓶,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酸楚,心想:“我自己虽然难活,但终于夺得了绝情丹,救了过儿。”双足一点,提气从石梁上奔回。
武三通、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,可是说甚么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,两旁手同使双剑,剑法竟能截然不同,分进合击,实是生平所未见。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,但得之传闻,也只将信将疑,今日亲眼目睹,无不叹服,看到奥妙凶险处,既感惊心动魄,又是心旷神怡。耶律兄妹、武氏兄弟、程英、陆无双、郭芙等小一辈的更瞧得目为之眩,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,武功之高却是无法形容,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。但见她手持瓷瓶,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,众人齐声喝采。
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。众人围拢过来慰问。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,倒出半枚丹药,笑吟吟的道:“过儿,这药不假罢?”杨过漫不经意的瞧一眼,道:“不假。龙儿,你觉得怎样?为甚么脸色这样白?你运一口气试试。”小龙女淡淡一笑,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,已觉丹田气血逆转,烦恶欲呕,试运真气强行压住,竟然气息不调,自知受毒已深,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,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。
杨过握住她右手,但觉她手掌冰冷,惊问:“你觉得怎样?”小龙女道:“没甚么,你快把丹药服了。”杨过接过瓷瓶,颤声说道:“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,要它何用?难道你死之后,我竟能独生么?”说到此处,伤痛欲绝,左手一扬,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内毒质的丹药,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。
这一下变故人人都大感意料之外,一呆之下,齐声惊呼。
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,心中又是伤痛,又是感激,恶斗之后剧毒发作,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微微一晃,晕倒在杨过怀中。
郭芙、武氏兄弟、完颜萍、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,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。
便在此时,却听武三通大声喝道:“李莫愁,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。”吆喝着飞步向左首山崖边赶去。众人回过头来,只见公孙止正沿着山坡间小径向西疾奔,那边山畔斜坡上站着一个道姑,正是李莫愁。眼见两人便要会合,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。
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,转出一人,肩头掮着一只大木箱,白须拂肩,却是老顽童周伯通。
黄蓉叫道:“老顽童,把那个道姑赶过来。”周伯通叫道:“妙极!大伙儿瞧瞧老顽童的本领。”揭开木箱箱盖,双手挥动,一群蜜蜂飞出,直向李莫愁冲去。原来蒙古大军火焚终南山,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,所携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,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,将小龙女养驯的玉蜂装了不少而来。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,领会了指挥蜂群的若干法门,这时听得黄蓉一叫,正好大显身手。
公孙止见到蜂群,吃了一惊,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,往山坳里一缩身,躲了开去。李莫愁见玉蜂飞近,前无去路,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。武氏父子、程英、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近。耶律齐叫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好本事,快把蜜蜂群收起来罢!”
周伯通大呼小叫,要收回蜂群,但他驱蜂之术究未十分到家,大出风头之后,心中万分得意,呼喝更加不对,蜂群怎肯听他的号令?仍是嗡嗡振翅,向李莫愁追去。
杨过抱着小龙女,低声唤道:“龙儿,龙儿。”小龙女悠悠睁眼,耳畔听到玉蜂嗡嗡声响,便似回到了终南山故居一般,喜道:“咱们回家了吗?”定了定神,才想起适才之事,于是低啸数声,跟着又呼喝几下,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,不再乱飞。
小龙女道:“师姊,你生平行事如此,今日总该后悔了罢?”李莫愁脸如死灰,问道:“绝情丹呢?”小龙女凄然一笑,道:“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渊之中。你为甚么要害死天竺僧?他如不死,不但救得杨过和我的性命,也能解你之毒。”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,料得小师妹此言不假,万万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,到头来竟是害了自己。
这时武氏父子、程英、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,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。小龙女道:“周老爷子,是这般呼啸。”于是撮唇作啸。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,千百头玉蜂果然纷纷回入木箱。周伯通大喜,叫道:“龙姑娘,多谢你教导!”
一灯大师微笑道:“伯通兄,多年不见,你仍是清健如昔。”周伯通一怔,登时满脸通红,忙合上箱盖,说道:“你也好,我也好,大家都好。”掮起木箱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
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势,单是黄蓉、杨过、小龙女任谁一人,自己便抵敌不住,何况群敌合围?当下把心横了,说道:“各位枉称侠义中人,嘿嘿,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,仗势欺人!小师妹,我是古墓派弟子,不能死在旁人手下,你上来动手罢!”说着倒转长剑,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。小龙女摇头道:“事已如此,我杀你作甚?”
武三通突然喝道:“李莫愁,我要问你一句话,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,你弄到那里去了?”李莫愁陡然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,全身一颤,脸上肌肉抽动,说道:“都烧成灰啦。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,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,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。”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话,怨毒之深,当真是刻骨铭心,无不心下暗惊。
陆无双道:“龙家姊姊心好,不肯杀你。我全家给你杀得鸡犬不留,只剩下我一人,今日我可要报仇了,表姊,咱们上!”武氏兄弟齐声道:“我妈妈死在你手下,别人饶你,我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。”李莫愁淡然道:“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,倘若人人要来报仇,我有多少性命来赔?便算是千仇万冤,我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。”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:“那就便宜了你。”两人一个持刀,一个挺剑,同时举步上前。
李莫愁手腕一振,“啪”的一声,手中长剑竟自震断,嘴角边意存轻蔑,双手负在背后,不作抵御,只待刀剑砍到,此生便休。
就在此时,忽见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。黄蓉叫道:“啊哟,庄子起火。”朱子柳道:“暂缓杀她,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。”说着纵身而上,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道,使她无法再逃。程英道:“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。”众人都道:“不错!”飞步奔回。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。杨过、小龙女、黄蓉、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。
离庄子尚有半里,已觉热气扑面,只听得呼号喧哗、梁瓦倒塌声不绝于耳。武三通道:“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,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。”朱子柳道:“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放的,我猜是那光头老太婆裘千尺的手笔。”武三通愕然道:“裘千尺?她自己一个好好的基业,何必要放火烧了?”朱子柳道:“谷中弟子都不服她,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,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,我瞧这妇人心胸狭窄之极……”
说话之间已奔近情花丛畔天竺僧丧生之处。朱子柳抱起于竺僧的遗体,见他面目如生,脸上犹带笑容。武三通道:“师叔死得极快,倒没受甚么苦楚。”朱子柳沉吟道:“师叔那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……”
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,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,在天竺僧身周细看,并未发见有何异状,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,也寻不到甚么东西,问朱子柳道:“令师叔没留下甚么言语么?”朱子柳道:“没有。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,谁也没料到竟会有大敌窥伺在侧。”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,突然心念一动,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,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。黄蓉轻轻扳开他的手指,拿起小草,问道:“这是甚么草?”朱子柳摇摇头,并不识得。黄蓉拿近鼻边一闻,觉有一股恶臭,中人欲呕。一灯忙道:“郭夫人小心,这是断肠草,含有剧毒。”黄蓉一怔,好生失望。
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,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,说道:“师娘,不如叫这万恶的女魔头把草药吃了。”一灯道:“善哉,善哉!小小孩儿,不可多起毒心。”武修文急道:“师祖爷爷,难道对这恶魔,你也要心存慈悲么?”
这时四周树木着火,噼噗之声大作,热气越来越是难以忍受。黄蓉道:“大伙先退向东北角石山上再说。”各人奔上斜坡,眼见屋宇连绵,已尽数卷入烈火之中。
李莫愁被点中了穴道,虽能行走,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,暗自运气,想悄悄冲开穴道,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,纵然伤不了敌人,自己却可脱身逃走。那知真气一动,胸口小腹之中立时剧痛,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,先前还仗真气护身,花毒一时不致发作,这时穴道受制,真气涣散,花毒越发越猛。她胸腹奇痛,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头而来,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,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,眼睛一花,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,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。她冲口而出,叫道:“展元,你好狠心,这时还有脸来见我?”心中一动激情,花毒发作得更厉害了,全身打颤,脸上肌肉抽动。众人见她模样可怖已极,都不自禁的退开几步。
李莫愁一生倨傲,从不向人示弱,但这时心中酸苦,身上剧痛,熬不住叫道:“我好痛啊,快救救我。”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:“我师叔本可救你,然而你杀死了他。”李莫愁咬着牙齿道:“不错,是我杀了他,世上的好人坏人我都要杀。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!你们为甚么还活着?我要你们一起都死!”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,突然间双臂一振,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。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,好替亡母报仇,但忽是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,出其不意,吃了一惊,自然而然的缩剑相避。
李莫愁撞了个空,一个筋斗,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,直跌入烈火之中。众人齐声惊叫,从山坡上望下去,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,红焰火舌,飞舞身周,但她站直了身子,竟是动也不动。众人无不骇然。
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,叫道:“师姐,快出来!”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,竟是绝不理会。瞬息之间,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。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:“问世间,情是何物,直教以身相许?天南地北……”唱到这里,声若游丝,悄然而绝。
小龙女拉着杨过的手臂,怔怔的流下泪来。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,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,但她也非天生狠恶,只因误于情障,以致走入歧途,愈陷愈深,终于不可自拔,思之也是恻然生悯。程英和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,然见她下场如此之惨,大仇虽然得报,心中却无喜悦之情。黄蓉怀中抱着郭襄,想及李莫愁无恶不作,但生平也有一善,于郭襄有月余养育之恩,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,向火焰中拜了几拜。
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,本想到大厅去抢出公孙绿萼的遗体,但火头从大厅而起,没行到半路,早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,这时火势愈大,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,同是殉情而死,同是葬身火窟,心下黯然,不禁一声长叹。
便在此时,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,有若枭鸣,极是刺耳。杨过冲口而出:“是裘千尺!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?”小龙女心念一动,道:“咱们再问问她去,是否还有绝情丹留下?”杨过苦笑道:龙儿,龙儿,你到这时候还想不透么?”
黄蓉、武三通、朱子柳等听小龙女如此说,均想:“何不便问问她去?倘若再求得丹药,定要迫杨过服食,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。”人人心念相同,好几人齐声说道:“过去瞧瞧。”武氏父子、耶律齐、完颜萍等抢先拔足便奔。杨过叹了口气,微微摇头,心想:“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,使我夫妻同时活命。”
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,突然说道:“杨大哥,你不可拂逆众人一片好心。咱们都过去罢!”她自来待到杨过甚厚,杨过心中极是感激,虽然他情有独钟,不能移爱,但对这位相敬殊深。两人相识以来,她从没求过他做甚么事,这时忽地说出这句话来,教杨过万难拒却,只得点头应道:“好,大伙去瞧瞧这老太婆在山顶捣甚么鬼。”
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。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,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、裘千尺三人从洞中逃出生命之处。今日风物无异,而绿萼固已不在,自己在世上也已为日无多了。
众人行到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,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一张太师椅中,仰天狂笑,状若疯狂。陆无双道:“她只怕是失心疯了。”黄蓉道:“大家别走近了,这人心肠毒辣,须防有甚诡计。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癫。”众人怕她枣核钉厉害,远远的站住了脚。黄蓉提一口气,正欲出言,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,蓝衫方巾,正是公孙止。
他脱下长袍,拿在右手一挥,劲透衫尾,长袍登时挺得笔直,众人暗暗喝采。只听他大声狞笑,喝道:“恶毒老妇,你一把大火,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涉干涉净净,今日还饶得过你么?”说着挥动长衫,向裘千尺奔去。
只听得飕的一声响,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,向公孙止激射过去。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,铁钉射程又远,响声更是尖锐威猛。公孙止长袍一抖,已将铁钉裹住。枣核钉力道极强,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,虽然刺破了数层长袍,却已打不到身上。公孙止初时还料不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,只是心中恼怒已极,见她独坐山巅,孤立无援,正是杀她的良机,否则待山下敌人赶到便不能下手了,是以冒险疾冲而上,待见枣核钉伤不得自己,脚下奔跑更速。裘千尺见他奔近,惊叫:“快救人哪!”神色惶恐之极。
郭芙道:“这老头儿要杀人了!”黄蓉心中不解:“这老妇明明没疯,却何以大声发笑,将他招来?”只听得呼呼两声,裘千尺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,两人相距近了,铁钉去势更急。公孙止长衫连挥,一一荡开,忽地里他长声大叫,身子猛然不见,缩入了地中。裘千尺哈哈大笑。
那笑声只发出“哈哈……”两响,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,裹住裘千尺的坐椅,将她连人带椅的拖进了地底。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叫,夹着公孙止惊惶的呼声从地底传上。这声音好一阵不绝,蓦地里一片寂静,无声无息。
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、听得明白,面面相觑,不明其理,只有杨过懂得其中的缘故,不禁暗叹:“报应,报应!”众人加快脚步,奔到山巅,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,旁边一个大洞,向下望去,黑黝黝的深不见底。
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尽了折磨,心中怨毒深极,先是一把火将绝情谷烧成了白地,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。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,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脱身。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,拔了枯草,将孔穴掩没,然后击毙婢女,纵声发笑,至于发钉、吃惊,全是假装,好使公孙止下起疑心。
公孙止不知道荒山之岭有此孔穴,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。但他垂死尚要挣扎,挥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,以便翻身而上,岂知一拉之下,两人一起摔落。想不到两人生时切齿为仇,到头来却同刻而死,同穴而葬。这一跌百余丈,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,你身中有我,我身中有你,再也分拆不开。
杨过说出原委,众人尽皆叹息。程英、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,将四名婢女葬了。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,已无可安居之处,众人于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,觉得这谷中处处隐伏危机,均盼尽早离去。
朱子柳又道:“杨兄弟受毒后未获解药,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,好为他医治。”众人齐声称是。黄蓉却道:“不,今日还去不得。”朱子柳道:“郭夫人有何高见?”黄蓉皱眉道:“我受了裘千尺枣核钉的震荡,呈直内息不调,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,待明日再行如何?”众人听得她身子不适,自无异议,当下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。
小龙女和杨过并肩头而行,正要下山,黄蓉道:“龙家妹妹,你过来,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。”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,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,向杨过微微一笑,道:“过儿,你放心,她既和你成婚,我决不会劝她跟你离异。”杨过一笑不答,心中奇怪:“郭伯母要跟她说些甚么?”眼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,虽然纳闷,却也不便过去,转念一想:“龙儿甚么也不会瞒我,待会何愁她不说?”
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,说道:“龙家妹妹,我那莽撞胡涂的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,我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。”小龙女道:“那没甚么。”心中却道:“她一枚毒针要了我们两人的性命,你纵然说万分的过意不去,又有甚么用了?”
黄蓉见她神色黯然,心中更是歉疚。她当时未入古墓,未悉原委,只道银针虽毒,亦不难求治,当年武三通、杨过等均受其毒,后来一一治愈,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为郭芙发针射中,实已制了她死命。说道:“有一件事我不明白,要向妹妹请教。你辛辛苦苦的夺得了绝情丹,过儿却不肯服,竟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,那是甚么缘故?”
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,心想:“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间,过儿对我情义深重,焉肯独活?但事已至此,我又何必多说,徒然多起波澜?”只道:“他脾气有点古怪。”
黄蓉道:“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,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,心中不忍,因此情愿不服,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。妹妹,他这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,但人死不能复生,他如此坚执,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。”小龙女点了点头。
黄蓉又道:“过儿只听你一人的话,你好好劝劝他罢。”小龙女凄然道:“他便肯听我的话,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?”
黄蓉说道:“绝情丹虽然没有,他体内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,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。”小龙女又惊又喜,站起身来,说道:“那……那是甚么解药啊?”黄蓉拉着她手,道:“你坐下。”从怀里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,说道:“这是断肠草,那天竺僧临死之际,手中持着这棵小草。朱子柳大哥言道,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,突然中针而毙。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,脸上犹带笑容?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。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:‘凡毒蛇出没之处,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’。其他毒物,无不如此,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。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,虽说此草具有剧毒,但我反复思量,此草以毒攻毒,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。”
这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。黄蓉道:“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,但反正已然无药可救,咱们死里求生,务当一试。据我细想,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。”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,她既说得如此断定,谅无乖误,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。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,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神飞,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,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,那也胜于因情花之毒发作而死。她低头沉吟,心意以决,道:“好,我便劝他服食。”
黄蓉又从怀里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,交给了小龙女,说道:“我一路拔取,这许多总够了。你要他先服少量,运气护住脏腑,瞧功效如何,再行酌量增减。”小龙女收入怀中,向黄蓉盈盈拜倒,低声道:“过儿他……他一生孤苦,行事任性。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。”黄蓉忙伸手扶起,笑道:“你照看着他,胜我百倍,待襄阳围解之后,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。”
她虽聪明,却那里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,这几句话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,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的山坳之中,凝望着小龙女。
杨过一直便望着小龙女,只是听不见她和黄蓉的说话,见黄蓉走开,便缓缓过来。小龙女站起身来,说道:“今儿见了许多惨事,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。过儿旁人的事儿,咱们一概不提,你陪我走走。”杨过道:“好,我也正是这个意思。”两人手携着手,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。
行不多时,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,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。杨过微微一笑,加快脚步,走过两人身畔。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,完颜萍奔了出来,后面一人舌道:“瞧你逃到那儿去?”完颜萍见到杨、龙二人,脸上一红,叫道:“杨大哥、大嫂!”转身奔入左首林中,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,追入林去。
杨过低声吟道:“问世间,情是何物?”顿了一顿,道:“没多久之前,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,可是一转眼间,两人便移情别向。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,但似公孙止、裘千尺这般,却难说得很了。唉,问世间,情是何物?这一句话也真该问。”小龙女低头沉思,默默无言。
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下,回头只见夕阳在山,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,蓝天薄雾衬着山顶积雪,实是美艳难以言宣,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,对这丽景更是留恋。
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,忽问:“你说人死之后,真要去阴世,真是有个阎罗王么?”杨过道:“但愿如此。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,也还是有阴世的好。否则,渺渺茫茫,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。”小龙女道:“是啊,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。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,她让你喝一碗汤,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。这碗汤啊,我可不喝。过儿,我要永远永远记着你的恩情。”她善于自制,虽然心中悲伤,语气还平平淡淡。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,转过身去,拭了拭眼泪。
小龙女叹道:“幽冥之事,究属渺茫,能够不死,总是不死的好。过儿,你瞧这朵花儿多好看。”杨过顺着她的手指,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,直有碗口来大,在风中微微颤动,似牡丹不是牡丹,似芍药不是芍药,说道:“这花当真少见,隆冬之际,尚开得这般灿烂。我给它取个名儿,便叫作龙女花罢。”说着过去摘下,插在小龙女的鬓边。小龙女笑道:“多谢你啦。给了我一朵好花,给花取了个好名儿。”
两人又行一阵,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。小龙女道:“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?”杨过道:“怎不记得?”小龙女道:“你发过誓,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,不管我说甚么,你总是不会违拗,现下我做了你妻子,你说该当由我‘出嫁从夫’呢,还是由你‘不违师命’?”杨过笑道:“你说甚么,我便做甚么。师命不敢违,妻命更不敢违。”小龙女道:“嗯,你可要记得才好。”
两人偎依着坐在草地之上,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,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,均想:“何必为了一餐,舍却如此美景?”过了一会,天色渐黑,两人累了一日一夜,身上又各受伤,终于都合上眼睡着了。
睡到中夜,杨过迷迷糊糊道:“龙儿,你冷吗?”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,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。杨过吃了一惊,睁开眼来,身边空空,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。他急路而起,转身四望,冷月当空,银光遍地,空山寂寂,花影重重,那里有小龙女在?杨过急奔上山,大声呼道:“龙儿,龙儿!”
他在山巅大叫:“龙儿,龙儿!”四下里山谷鸣响,传回来“龙儿,龙儿!”的呼声,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。杨过心中惊诧:“她到了那里去呢?这山中不见得有甚么猛禽怪兽,便是有,也伤她不得。倘若夜中猝遇强敌,她睡在我身旁,我绝不致毫无知觉。”
他这么大声呼叫,一灯、黄蓉、朱子柳等尽皆惊醒。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,个个都大感诧异,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,却那里有她的踪迹?
杨过疾奔疾走,如颠如狂。终于各人重行会聚,杨过也静了下来,心想:“好必是自行离去,我才一无所知。但为甚么要走?此事定与郭伯母日间跟她所说的话有关。当日她悄然远行,终于到这绝情谷来,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说话而起。”大声问道:“郭伯母,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甚么话?”
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,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,更是担心,说道:“我要她劝你服那断肠草,或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。”杨过冲口而出:“她既活不成,我又何必独自活在世间?”黄蓉安慰道:“你不用心急。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,她武功高强,那里会有不测?怎说得上‘活不成’三字?”杨过焦急之下,难以自制,大声道:“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,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,剧毒尽数吸入了丹田内脏。她又不是神仙,怎么还活得成?”
黄蓉怎料到竟有此事?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、龙二人,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传人,与李莫愁同出一派,自有本门解药,只不过一时疼痛,决无后患,这时听杨过一说,惊得脸都白了。她动念极快,立时想到:”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,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,是以不愿独生。那么龙姑娘去了那里呢?”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坠入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,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杨过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她,黄蓉望着那山峰发颤,这心意他如何不知?霎时之间又惊又怒,说道:“她既已性命难保,你便劝她自尽,好救我一命,是不是?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,我……我……我好恨你……”说到这里,气塞胸臆,仰天便倒,竟自晕了过去。
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,杨过悠悠醒转。黄蓉道:“我只劝她救你性命,决没劝她自尽,你若不信,也只由得你。”众人面面相觑,实不知该当如何。黄蓉道:“咱们上这峰去瞧瞧。”当下众人一齐上峰,向深洞中望下去,却是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见。
程英忽道:“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,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。杨大嫂万一……万一不幸失足……”黄蓉点头道:“咱们总须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当下各人举刀挥剑,割断树皮搓结绳索,人多力强,到天明之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。众小辈纷纷请缨,自愿下洞。杨过道:“我下去瞧。”众人望着黄蓉,听她示下。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然起疑,倘若出言阻止,他必不肯听,但若让他下去,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,他怎肯再会上来?一时踌躇不语。
程英毅然道:“杨大哥,我下去。你信得过我么?”除小龙女外,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,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,手足无力,便点了点头。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等拉住长索,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。长索直放到只余数丈,程英方始着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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